文章之道,就是懂得如何控制
——文成六作家甲辰新書點評□ 東君
關于文成作家,我一直想聊點什么。
上回在百丈漈一家西班牙華僑開設的菜館里一邊吃伯溫燒餅,一邊喝咖啡,留給我很深的印象;厝ズ笪揖蛯懥艘黄S筆《文成的燒餅與咖啡》。我說汪曾祺先生當年吃了龍井茶心巧克力,就引用上海人的話說,巧克力與龍井茶實是完全“弗搭界”。伯溫燒餅的確好吃,咖啡也好喝,但兩樣東西放在一起享用,也會給人一種“弗搭界”的感覺。
燒餅能否配咖啡?如果你把伯溫燒餅吃出意大利披薩的味道,那么二者混搭,也是很有意思的。
慕白送我的一本地方志記載,文成也是從瑞安、青田、泰順三縣邊區析置出來,“混搭”而成的。我說這是過去與未來的混搭、新與舊的混搭、洋與土的混搭、現實與夢境的混搭。
本次六本新書首發式,就是小說、詩歌、散文的一次“混搭”。我主要讀的是小說,另外幾本詩歌與散文集還沒有來得及細讀。
由于時間太緊,徐世槐老先生的《最后一次握手》這本書我只讀了幾篇懷人文章,文字樸素而有深情。徐先生八十五歲高齡,但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鑠。他的文字跟他的長相有著相似的地方,很儒雅。我感覺這本書可以做得更精粹一點,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文章拿掉,只留下那些與故鄉故人舊事有關的文章,應該會更好。徐先生教了一輩子的書,經歷過民國時代和新中國成立之后每一個起起落落的時代,走過山里山外的地方,也見過一些可圈可點或籍籍無名的人物,這些故人往事他應該寫了不少,如果能集成一冊,會是另一種獨特的呈現。我很期待徐先生能再出這樣一本書。
周玉潭老師的《見山》可以跟張嘉麗早前出的一本書《對照記》放在一起讀,一本是寫文成的山,一本是寫文成的鄉村。文成作家寫文章總離不開山,因為他們坐在家里,不用開門也能見山,山就在窗外,仿佛伸手可觸。讀《見山》,我就想起古人的一種游山方式:臥讀——取一幅山水畫,慢慢觀賞,代替游山玩水!兑娚健愤@本書不僅要用眼睛去閱讀,還要用雙腳去閱讀,我們如果沒有走過那些山,文字終歸是文字。
我要特別提及王微微這本詩集《隨時光遠行》。沒收到詩集之前她發過我電子版,我讀了幾篇,感覺很驚訝:里面居然沒有一個錯別字,沒有一個病句,也沒有任何語法問題。每一首詩都很正確,很完整。但這顯然不是判斷一首詩是否好詩的標準。我感覺王微微寫詩有點像寫正楷,一筆一劃,工工整整,一筆不多,一筆不缺,她沒有讓字跳動或飛起來,過于平穩,似乎少了點打破平衡的力量。這一點要學學人家慕白,他的詩是“歪”的,帶點邪性的,這就跟寫字一樣,故意歪斜一點,反而更有意思。在詩歌寫作這條道上,她不應該總是寫“正楷”,應該寫點“行書”或“草書”,讓自己的文字變得恣意起來,靈動起來。王微微的詩歌語言其實更接近于一種散文語言。在我看來,她的散文要比詩好。她在一篇《不在梅邊在柳邊》的博客文章里這樣寫道:“與文字相親,一個眼神,便能感知,生出一輩子的歡喜來!弊x她的散文,只須打量一眼,我就知道,她對文字是講究的。這也是一個悖論:她的散文寫得好,恰恰是得力于詩歌語言打的底。因此,作為同道,我還要建議她多寫點散文,適當地寫點詩。
現在重點談小說。文成這個地方很有意思,它有很土的建筑,也有很洋的建筑,當然,還有不土不洋的建筑。說到建筑我就想到一位日本建筑設計師安藤忠雄。
安藤忠雄談到構成建筑必須具備三要素:
第一要素是可靠的材料,就是真材實料。這里面所謂的“可靠的材料”可以對應我們文學中所謂的“熟悉的題材”。
第二因素是幾何形式。小說也講究形式,如何選擇人稱視角、如何分布章節、如何設置障礙、如何切換時間與空間等都與形式有關。
最后一個因素是“自然”。安藤忠雄所說的“自然”是指“人所安排過的一種無序的自然或從自然中概括而來的有序的自然(即人工化自然)!蔽膶W作品最高的境界就是自然。文字如樹葉,自然生成,就是一種美。
這里我就借用建筑,談談見忘與張嘉麗的長篇小說吧。
見忘的長篇小說《詩樣年華》分五章,沒有標題,直接注明第一章至第五章。如果用建筑來比喻,它就像是五層樓。每一層樓沒有標注它的使用功能,你只有登樓之后才能看到不同的景觀。
而張嘉麗的長篇小說《光與微塵》,每章都有小標題,有點像一條商業街的店鋪,每家店鋪都有一個名字。
見忘的小說寫了一場異國戀,“我”和燕子身處兩個地方:一個是在中國的鶴川,一個是在意大利的普拉脫。時間與空間一下子就拉大了。
嘉麗的小說開頭就寫道:“一九三六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方凌波在法國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他的視線被櫥窗內的一幅油畫吸引!睍r間與空間也就此拉遠。
我在《文成的燒餅與咖啡》那篇文章里引用了小說評論聞名的詹姆斯·伍德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飛機發動機產生的影響或許比互聯網更大,它把尼日利亞人帶到紐約,把波斯尼亞人帶到芝加哥,把墨西哥人帶到柏林,把澳大利亞人帶到倫敦,把德國人帶到曼徹斯特!庇眠@句來談論他們小說中的時空敘事也許不無恰當。我在那篇文章里面還說過這么一段話:“華僑把歐洲帶到了文成,于是就有了這個馬孔多式的小縣城。一個農民洗腳上岸的地方,長出了鋼筋水泥,長出了鋼架、玻璃幕墻。在文成,我們還可以找到一點意大利、一點法蘭西、一點西班牙!爆F在,我在見忘和嘉麗的小說里也找到了“一點意大利、一點法蘭西、一點西班牙”。
作為僑鄉,文成是中國的文成,也是世界的文成,文成作家即便寫文成,也是站在世界那一頭觀看。這是一個非常耐人尋味的視角。
見忘與嘉麗都在新聞單位工作,因此,他們的小說在寫實能力方面是沒話可說的。嘉麗的小說可以說是“正面強攻型”的,故事的推進很慢,但極具耐心,遇到障礙,她不會繞過去、跳過去。她要跟小說中的人物站在一起,化解他們的困境。我覺得她做了這么多年的記者,一些直接經驗與間接經驗在寫小說的時候幫了她大忙。
有位點評者說,她很佩服嘉麗,居然可以寫那么長的小說?湟粋人的長篇小說寫得長,就好比夸大海水多,雖然是一種無比真誠的夸獎,但到底還是沒有說到點子上,在作者聽來,反倒有點尷尬。如果你夸一個人詩寫得短,那意思是說這首詩精短,作者或許會很高興。但夸一個人小說寫得長恰恰相反。當然,我在這里只是開個玩笑,作者與點評者都不要往心里去。嘉麗這個長篇小說如果讓我來寫,我會努力擠掉一些水分,讓它短一點,更短一點。這個小說,我是跳著讀的。我知道,她講故事的能力是沒問題的,因此,我要先讀語言。因為給我點評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就不再多舉例子了。跟之前相比,她的語言更堅實、更沉靜了。
我這次來文成,其實很想跟見忘兄聊聊小說的。之前,他讀了我的小說集《無雨燒茶》寫了一篇批評文章,前面表揚的話我就不念了,有一段批評文字我倒要拿來念一遍:“確實,似乎有點過于講究了。于我這般追求閱讀爽感的讀者來說,東君的小說問題大概也在這里。對于語言,對于敘述極致地追求,那小說里的故事,以及人物就會被抹去粗糙,缺了野氣,在煙火人間,如是火氣不足,讀者讀來就會少了些炙熱感,不自覺地疏離間,更是難以共情了。風雅背里,才是滾滾紅塵!
見忘這本長篇小說是極見煙火氣的,題目很雅,但事實上寫的都是俗世男女,里面用了很多網絡新詞,甚至還有一些網絡段子。這些俚言俗語,如果出現在我的小說里很可能會變成敗筆,但在見忘的小說里倒是并不感覺那么違和。不過,用得太濫很可能會適得其反,作者不得不慎。
因此,讀見忘的小說,我有時也會想,如果是我,會怎么處理。
胡加齋老師的小說《茶嶺云開》雖然是寫山里人,但也是煙火氣滿滿的。比如寫到茶姑用蒲瓜瓢從石槽里舀水那一段,又比如晚飯過后茶姑用兩個帶叉的樹梗翻炒鍋里的茶葉那一段,都是很有現實生活的畫面感。這個小說寫得很扎實,但我覺得故事“怎么說”,還有可以商榷的余地。比如,茶姑出場,作者就立馬把人物背景作了介紹,張大爺兩個孫子出場,作者也是急于介紹人物背景,這就少了一些懸念,少了一些留白。因此,這些人物信息要隨著敘述的深入一點一滴地透露出來。小說結尾,可以讓女主人公獨自一人放一個紅氣球,這樣就有一種令人心酸的幽默。紅氣球,應該是這篇小說中的核心意象,因此,我覺得小說題目可以改成《紅氣球》,這樣是不是會更具現代感。
這里我繼續聊聊那位日本建筑設計師安藤忠雄,他設計的處女作“住吉的長屋”,這個建筑作品完成于上世紀70年代中期,位于日本大阪一條老街上,基地面寬極窄(約4m),進深較深(約14m),是狹長結構,清水混凝土、鐵玻璃、木材、石條作為主要材質,房屋被中庭分為三段,沒有窗戶,沒有保暖隔熱,非常封閉,堅實。起初戶主不太滿意, 于是就有了這樣的一問一答:
問:安藤先生,冬天屋子里很冷呢。
答:那就多加一件衣服。
問:如果更冷?
答:那就再加一件衣服。
問:在非常非常冷的時候怎么辦?
答:那就忍著吧。
這座備受爭議的建筑現在成了很多建筑設計師到日本后必定要打卡的地方。設計師們認為,在建筑美學上,這座建筑的確有形式與功能之間的矛盾。小說有時候也是如此,你強化了它的教化功能,就有可能弱化它的審美功能。二者常常很難平衡。這就涉及到“說什么”與“怎么說”的問題。
《詩樣年華》里有這樣一段話,雖然寫的是飲食男女,但也可以看作是寫作之道:“在那個世界里,我們可以放肆自己的身體,但愈是那樣放肆,我們就知道愈要控制!
控制是寫作中的一種敘事策略。王微微的詩如果把抒情的那一部分控制一點,見忘的小說如果把那些網絡新詞、套話控制一點,會不會更好?
有些人人可說的句子,我們可能不會寫出來,但無話可說的地方,我們可以找一些話來說。文章之道,就是懂得如何控制:控制行文節奏,控制敘事時空,控制作者情感等。這些話題如果展開來可以講幾個小時,但在此我就想跟大家交流以上這么一點粗淺心得。